Saturday, July 13, 2013

汪精衛《雙照樓詩詞稿》 - 小休集卷上


汪精衛詩詞,網上抄錄自「雙照樓詩詞稿」。每詩或詞後註解為本部落主老趙所加,皆在網上找得,未細加考證,不可盡信。


兆銘作詩之旨,具見於小休集自序中。

往歲曾仲鳴為余刊行詩集,已非余所望;今者黑根祥作先生更為譯之,則尤有非余之所敢望者矣。而黑根先生不惟譯之,且從而加以箋注,其為之也至精且慎,餘雖未盡見其全稿,然每與黑根先生接談,知其屬筆之際,一字不苟,前此刊行之《小休集》有數字訛誤,未及校正,黑根先生亦為一一指而出之,其審慎有如此者。 《小休集》後,續有所作,未及刊行,亦倂以付之黑根先生矣。嗟夫!數十年來,對於國事有志未逮,洵所謂“平生濟時意,枵落無所成”者,區區此篇,更何足勞齒頰,毋亦所謂留以為三五朋好偶然談笑之資而已耳。

庚辰暮秋
汪兆銘 謹識

1. 庚辰,1940年

小休集序

《詩》云:“民亦勞止,汔可小休。”旨哉斯言!人生不能無勞,勞不能無息,長勞而暫息,人生所宜然,亦人生之至樂也。而吾詩適成於此時,故吾詩非能曲盡萬物之情,如禹鼎之無所不像,溫犀之無所不照也,特如農夫樵子偶然釋耒弛擔,相與坐道旁樹陰下,微吟短嘯以忘勞苦於須臾耳。因即以“小休”名吾集云。

汪兆銘精衛自序

掃葉集序

《小休集》後,續有所作,稍加編次,復成一帙,中有《重九登掃葉樓》一首,頗道出數年來況味,因以“掃葉”名此集雲。

汪兆銘精衛自序 

曾仲鳴跋

嘗讀《南社詩話》,關於汪精衛先生之詩有一條如左:去歲冬日,餘於坊間購得《汪精衛集》四冊,第四冊之末附詩百餘首;又購得《汪精衛詩存》一小冊,讀之均多訛字,不可勝校。曾各買一部以寄示精衛,並附以書,問訊此等出版物曾得其允許否,何以訛謬如此?嗣得精衛覆書如下:

奉手書及刻本兩種敬悉。弟文本以供革命宣傳之用,不問刊行者為何人,對之惟有致謝。至於詩則作於小休,與革命宣傳無涉,且無意於問世,僅留以為三五朋好偶然談笑之資而已。數年以前,旅居上海,葉楚傖曾攜弟詩稿去,既而弟赴廣州,上海《民國日報》逐日登弟詩稿,弟致書楚傖止之,已刊布大半矣。大約此坊間本即搜輯當時報端所刊布者。刊布尚非弟意,況於印行專本乎!訛字之多,不必校對,置之可也。

又有一條如左:余嘗在廣州東山陳樹人寓得見精衛手錄詩稿,簽題為“小休集”,並有自序一首。以精衛之自序勘精衛之詩,覺其所言一一吻合,蓋精衛在北京獄中始學為詩,當時雖鋃鐺被體,而負擔已去其肩上,誠哉為小休矣!囚居一室,無事可為,無書可讀,舍為詩外何以自遣?至於出獄之後,則紀遊之作居其八九,蓋十九年間偶得若干時日以作遊息,而詩遂成於此時耳。革命黨人不為物慾所蔽,惟天然風景則取之不傷廉,此蘇軾所謂“惟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取之無盡、用之不竭”者。精衛在民國紀元以前,嘗為馬小進作詩集序,最近為陳樹人作畫集序,皆引申此義,彼為《汪精衛詩存》作序者,殆未知精衛作詩之本詣也。

以上二條皆深知汪精衛先生者。顧先生之詩,雖自以為與革命宣傳無涉,不欲出而問世,然其胸次之涵養與性情之流露,能令讀者往往愛不忍釋。而坊間刻本既多訛謬,即南社同人如胡樸安所為叢選,鈔先生之詞亦復羼入他人所作。然則苟得善本而精校之,刊佈於世以供讀者,使無魯魚虛虎之憾,固藝林之所樂聞,而亦先生所不以為忤者也。餘從先生久,得見先生手所錄詩稿,雖生平所作或不止此,然既為先生所手錄,則其可深信不疑已無俟言。爰與二三同志謄錄校勘,印成專本,以餉愛讀先生之詩者,並紀其始末如右。

民國十九年六月二十日 曾仲鳴謹跋

1. 1930年

編輯 黑根祥作 跋

鄙人日本人也,住華北而一淺學無德之處士耳。今先於中國人、先於華中華南之人士,將此一國元首之著作從事編輯出版,何等不可思議之事歟!可知廣大世間罕有之例不少焉。茲略敘其緣起而明本書刊行之始末。

鄙人從少來到中國研究政治文學者近於三十年,尤盼望中國國家之進步與人民之安寧,每睹國內政治起伏、文化興廢,或一喜,或一憂,常感頭痛。逢此次事變暴發,私念前途之變化,日夜徬徨於悒悶焦慮之中者,殆及年餘矣。際此暗雲蔽天之日,汪精衛先生發艷電而為天下蒼生而起,鄙人之敬仰感銘,實出於言喻之外。元來汪精衛先生者,鄙人二十年來同湘鄉曾滌笙先生所尊崇信服之中國近世名人也。聞汪先生起,鄙人當時拍案而叫快哉,更信汪先生識見熱情勇氣之高人數等矣!同時自覺附隨汪先生之事業,即再生中國、建設東亞之唯一無二良法。乃就個人力量所能之計劃翻譯《雙照樓詩詞藁》之事商於駐寧日本軍總司令部今井武夫大佐。今井大佐者,愛中國、憂東亞大局之日本軍界有數人才,而與剏造新中國有密切關係者也。大佐讀鄙人信,轉達於汪先生之前,汪先生即欣然諾之,而將未發表之《掃葉集》全編贈於大佐,是去年四月三十日之事也。五月,鄙人由燕赴寧謁汪先生,致敬且將稿子領回。九月和譯已成,再赴寧謁先生,至今六閱月,和譯本尚未刊行。今年一月,汪先生最近言論集和譯《與日本提攜而往》一書由日本朝日新聞社發刊問世;再今月中,《雙照樓詩詞藁》正本在燕刊行。回顧一年來足跡,感觸頻加焉。惟本書之出,汪先生之好意為第一,今井大佐之愛護為第二,鄙人則只執校勘暨印刷、訂本指揮之雜役耳,故不欲作跋等文字,而欲諱其名,迨印刷成有所方縱。臾為始末記,想之半日,慌然走筆。鄙人原無學者,亂作文章,真所謂驢鳴狗吠不知愧者,亦深懼有所累於汪先生之德與名。唯所冀在將汪先生之學問道德品性等等美點介紹於中國與東方各國間,使有識人物正解汪先生之人物與政績。若達到此目的,則鄙人之願已足矣。尚有一事要珍重闡明者,即此本書價之較昂也,曾仲鳴先生曩在民國拾九年拾貳月刊行之雙照樓《小休集》上下卷合編一書,賣價定壹圓貳角,可謂廉價,而年來紙價高漲,以今比昔,實達於十數倍,印刷等費亦四五倍於往時。關於此點,不無苦衷,切望大方人士之諒解。當擱筆之時,禱祝汪精衛先生之政躬安泰與和平運動之成功,同時對今井大佐及從旁指教之外交部次長周隆庠先生致感謝之忱。並且對《雙照樓詩詞藁》上下卷合編本刊行者、而民國貳拾八年三月貳拾壹日在河內郊外殉國難之和平運動先覺曾仲鳴先生之英靈致至深之哀悼。
辛巳三月五日 黑根祥作 謹跋

每部 南粉連紙  叁圓
編輯、校勘者北京東城大甜水井拾號黑根祥作
發行兼印刷者北京東安門外南夾道拾五號那須太郎
發行所 同右 大北京社
昭和拾六年(民國三拾年)三月拾日初版

小休集卷上

重九遊西石岩

笑將遠響答清吟,葉在欹巾酒在襟。
天淡雲霞自明媚,林空巖壑更深沉。
茱萸棖觸思親感,碑版勾留考古心。
咫尺名山時入夢,偶逢佳節得登臨。
註:
1. 此詩十四歲時作
2. 西石岩在廣東樂昌縣城西北。
2. 棖:音成,觸動。

(以下民國紀元前二年北京獄中所作)

被逮口占

啣石成癡絕,滄波萬里愁。
孤飛終不倦,羞逐海鷗浮。

奼紫嫣紅色,從知渲染難。
他時好花發,認取血痕斑。

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
青燐光不滅,夜夜照燕台。
註:
1. 啣:同“銜”。
2. 「燕臺」是燕昭王為了向秦始皇報仇,於北京近郊築「黃金臺」招募「國士」的遺跡;汪詩道出自己恨意如燕昭王。

雜詩

忘卻形骸累,靈臺自曠然。狷懷得狂趣,新理出陳編。
霜鬢侵何易,冰心抱自堅。舉頭成一笑,雲淨月華妍。
註:
1. 狷:拘謹無為,引申為孤潔,與“狂”相對。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論語·子路》。

獄中雜感

西風庭院夜深沉,徹耳秋聲感不禁。
伏櫪驊騮千里志,經霜喬木百年心。
南冠未改支離態,畫角中含激楚音。
多謝青燐慰岑寂,殘宵猶自伴孤吟。

煤山雲樹總淒然,荊棘銅駝幾變遷。
行去已無干淨土,憂來徒喚奈何天。
瞻烏不盡林宗恨,賦鵩知傷賈傅年。
一死心期殊未了,此頭須向國門懸。
註:
1. 1910年4月16日被捕,1911年11月6日 獲釋放,其間所寫;應亦是27歲作品。
2. 驊騮。周穆王八駿之一。泛指駿馬。
2. 楚音。楚地的音樂。蘇東波句:風流賀監常吳語,憔悴鐘儀獨楚音。
3. 煤山。明未崇禎皇帝煤山自盡。
4. 荆棘銅駝。漢鑄銅駝置洛陽宮門外。晉索靖知天下將亂,指銅駝歎曰:“會見汝在荊棘中耳!” 因以荊棘銅駝喻世亂荒涼。宋陸游《醉題》詩:只愁又踏河關路,荊棘銅駝使我悲。
5. 瞻烏。泛指富人屋上的鳥。蘇東波句:我窮惟四壁,破屋無瞻烏。
6. 林宗。典故林宗過茅,形容品德極佳、非常孝順,在任何場合下,都始終如此。
7. 賈傅。漢賈誼曾任職長沙王太傅,後遂以“賈傅”相稱,乃洛陽才子 。賈誼《鵩鳥賦》序:“ 誼為長沙王傅。三年,有鵩鳥飛入誼舍,止於坐隅。鵩似鴞,不祥鳥也。 誼既以讁居長沙, 長沙卑濕, 誼自傷悼,以為壽不得長,廼為賦以自廣。”後遂用“賦鵩”指仕途失意。
7. 國門懸。借用吳國伍子胥典故,要求將自己頭顱懸掛國門。

有感

憂來如病亦綿綿,一讀黃書一泫然。瓜蔓已都無可摘,豆箕何苦更相煎。
笳中霜月淒無色,畫里江城黯自憐。莫向燕台回首望,荊榛零落帶寒煙。

詠楊椒山先生手所植榆樹

樹猶如此況生平,動我蒼茫思古情。千里不堪聞路哭,一鳴豈為令人驚。
疏陰落落無蟠節,枯葉蕭蕭有恨聲。寥寂階前坐相對,南枝留得夕陽明。
附記椒山先生以劾嚴嵩下獄,就義之歲手所植榆樹適活,數百年來無敢毀之者。相傳有神怪,殆有心人藉此以存甘棠之愛也。餘所居獄室門前正對此樹,朝夕相接。民國六年重遊北京,獄舍已剷為平地,惟此樹巋然獨存。
:音產,鏟。


中夜不寐偶成

飄然御風遊名山,吐噏嵐翠陵孱顏。又隨明月墮東海,吹噓綠水生波瀾。
海山蒼蒼自千古,我於其間歌且舞。醒來倚枕尚茫然,不識此身在何處。
三更秋蟲聲在壁,泣露欷風自啾唧。群鼾相和如吹竽,斷魂欲啼淒复咽。
舊遊如夢亦迢迢,半灺寒燈影自搖。西風羸馬燕台暗,細雨危檣瘴海遙。
噏:同“吸”。


秋夜

落葉空庭夜籟微,故人夢裡兩依依。風蕭易水今猶昨,魂度楓林是也非。
入地相逢雖不愧,擘山無路欲何歸。記從共灑新亭淚,忍使啼痕又滿衣。
此詩由獄卒轉輾傳遞至冰如手中,冰如持歸與展堂等讀之。伯先每讀一過,輒激昂不已。然伯先今已死矣,附記於此,以誌腹痛。
註:
1. 新亭:古地名,故址在今南京市的南面。表示痛心國難而無可奈何的心情。典源《世說新語箋疏》。


夢中作

朅來荒島上,極目海天明。心與孤帆遠,身如一棹輕。
浪花分日影,石筍咽湍聲。漠漠平煙外,翛然白鷺橫。
:音怯,句首助詞。翛:音蕭。翛然:無拘束、超脫貌。

大雪

凍雲沈沈作天幕,直令萬象沈寥廓。朝來開戶忽大叫,瓊樓玉宇來相照。
曇空自漠漠,四野何茫茫。飄如扁舟凌滄浪,銀濤萬頃搖光芒。
又如花時歸故鄉,玉田藹藹素馨香。六花霏霏已奇絕,絢以朝霞助明滅。
千里一白無纖塵,欲與冰壺爭皎潔。王母瓊漿真可咽,謝公屐齒應知惜。
如何棄置道路隅,遂令泥土同狼藉。
吁嗟乎莫怨雪成泥,雪花入土土膏肥,孟夏草木待爾而繁滋。


見梅花折枝

家在嶺之南,見梅不見雪。時將皴玉姿,虛擬飛瓊色。只今雪窖中,卻斷梅消息。
忽逢一枝斜,相對嘆奇絕。乃知雨雪來,端為梅花設。煙塵一掃淨,皎皎出寒潔。
清輝妙相映,秀色如可掇。香隨心共澹,影與神俱寂。藹藹含春和,稜稜見秋烈。
俠士蘊衝抱,美人負奇節。孤根竟何處,念此殘枝折。忽憶珠江頭,花時踏寒月。

寒夜背誦古詩

至“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美其詞意,為進一解
止水既無滓,流水亦無頗。渟為百尺潭,盪為千層波。
娟娟月自永,習習風微和。泠然識此意,慾和滄浪歌。
註:
1. 出自唐代詩人孟郊的《烈女操》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
貞婦貴殉夫,舍生亦如此。
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見人析車輪為薪,為作此歌

年年顛蹶南山路,不向崎嶇嘆勞苦。
只今困頓塵埃間,倔強依然耐刀斧。
輪兮輪兮生非徂徠新甫之良材,莫辭一旦為寒灰。
君看擲向紅爐中,火光如血搖熊熊。
待得蒸騰薦新稻,要使蒼生同一飽。

除夕

今夕復何夕,圜扉萬籟沈。孤懷戀殘臘,幽思發微吟。
積雪均夷險,危松定古今。春陽明日至,不改歲寒心。

悠悠一年事,歷歷上心頭。成敗亦何恨,人天無限憂。
河山馀磊塊,風雨滌牢愁。自有千秋意,韶華付水流。

獄簷偶見新綠口占

初日枝頭露尚涵,春光如酒亦醰醰。
青山綠水知何似?愁絕風前鄭所南。
醰醰:音潭潭,酒醇濃。
註:
1. 鄭所南,宋末元初詩人、畫家。字億翁。少為太學生。元軍大舉南下時,上書太后、幼主,痛陳時政弊端,忤怒了當權者。宋亡,流寓江浙,隱居不仕。

晚眺

斜陽如胭脂,林木盡渲染。
秀色自天然,桃李失其艷。
白云亦融洽,娟娟作霞片。
晴空淨如拭,著此三兩點。
春光如故人,醇醪醉深淺。
感此太和心,臨風相繾綣。

春晚

向晚微風和,斜月明天邊。
流雲受馀艷,漾作晴霞妍。
長空舒霽碧,光景涵清鮮。
感此春氣好,閒階自流連。

眾鳥相往還,飛鳴時翩翩。
如何我與君,離思徒纏綿。
相去不咫尺,邈如隔雲煙。
娟娟明月影,故故向人圓。
何當若流星,一閃至君前。

獄中聞溫生才刺孚琦事

血鍾英響滿天涯,不數當年博浪沙。
石虎果然能沒羽,城狐知否悔磨牙。
須銜劍底情何暇,犀照磯頭語豈誇。
長記越台春欲暮,女牆紅遍木棉花。
註:
1. 石虎沒羽,李廣挽弓射石虎入石沒羽。匈奴人稱李廣為飛將軍。 李廣常常出外打獵,一次看見草叢裏的大石,誤以為虎,便用弓箭射之,箭頭竟全部射入石中。唐代詩人盧綸的詩敘說的就是此事。 
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
2. 城狐城狐社鼠晋书·谢鲲传》:隗诚始祸,然城狐社鼠也。

辛亥三月二十九日廣州之役,餘在北京獄中,偶聞獄卒道一二,未能詳也,詩以寄感

欲將詩思亂閒愁,卻惹茫茫感不收。
九死形骸慚放浪,十年師友負綢繆。
殘燈難續寒更夢,歸雁空隨欲斷眸。
最是月明鄰笛起,伶俜吟影淡於秋。

珠江難覓一雙魚,永夜愁人慘不舒。
南浦離懷雖易遣,楓林噩夢漫全虛。
鵑魂若化知何處,馬革能酬愧不如。
淒絕昨宵燈影裡,故人顏色漸模糊。

辛亥三月二十九日廣州之役,餘在北京獄中聞展堂死事,為詩哭之,才成三首,復聞展堂未死,遂輟作

馬革平生志,君今幸已酬。卻憐二人血,不作一時流。
忽忽馀生恨,茫茫死後憂。難禁十年事,潮上寸心頭。

落落初相見,無言意已移。弦韋常互佩,膠漆不曾離。
杜鑱朝攜處,韓檠夜對時。歲寒樂相共,情意勝連枝。

日日中原事,傷心不忍聞。賦懷徒落落,過眼總紛紛。
蝙蝠悲名士,蜉蝣嘆合群。故園記同眺,愁絕萬重雲。
註:
1. 展堂,胡漢民,原名衍鸛,後改名衍鴻,字展堂。晚年別號不匱室主。漢民是他在《民報》的筆名。生於廣東番禺,祖籍客家,國民黨早期主要領導人,右派代表人物。為孫中山主要助手。孫中山逝世後主編《總理全集》,1936年突發腦溢血病逝。

感懷

士為天下生,亦為天下死。方其未死時,怦怦終不已。
宵來魂躍躍,一騖三萬里。山川如我憶,相見各含睇。
願言發清音,一為洗塵耳。醒來思如何,斜月淡如水。
騖:音霧,迅速。

述懷

形骸有死生,性情有哀樂。此生何所為,此情何所託。
嗟余幼孤露,學殖苦磽確。蓼莪懷辛酸,菜根甘澹泊​​
心欲依墳塋,身欲棲巖壑。憂患來薄人,其勢疾如撲。
一朝出門去,萬里驚寥落。感時積磊塊,頓欲忘疏略。
鋒鋩未淬厲,持以試盤錯。蒼茫越關山,暮色照行橐。
瘴雨黯蠻荒,寒雲蔽窮朔。山川氣淒愴,華採亦銷鑠。
愀然不敢顧,俯仰有餘怍。遂令新亭淚,一灑已千斛。
回頭望故鄉,中情自惕若。尚憶牽衣時,謬把歸期約。
蕭條庭前樹,上有慈烏啄。孤姪襁褓中,視我眸灼灼。
兒乎其已喻,使我心如斫。沈沈此一別,剩有夢魂噩。
哀哉眾生病,欲救無良藥。歌哭亦徒爾,搔爬苦不著。
針砭不見血,痿痺何由作。驅車易水傍,嗚咽聲如昨。
漸離不可見,燕市成荒寞。悲風天際來,驚塵暗城郭。
萬象刺心目,痛苦甚炮烙。恨如九鼎壓,命似一毛擢。
大椎飛博浪,比戶十日索。初心雖不遂,死所亦已獲。
此時神明靜,蕭然臨湯鑊。九死誠不辭,所失但軀殼。
悠悠檻穽中,師友嗟已邈。我書如我師,對越凜矩矱。
昨夜我師言,孺子頗不惡。但有一事劣,昧昧無由覺。
如何習靜久,輒爾心躍躍。有如寒潭深,潛虯自騰轢。
又如秋飚動,鷙鳥聳以愕。百感紛相乘,至道終隔膜。
悚息聞師言,愧汗駭如濯。平生慕慷慨,養氣殊未學。
哀樂過劇烈,精氣潛摧剝。馀生何足論,魂魄亦已弱。
痌瘝耿在抱,涵泳歸衝漠。琅琅讀西銘,清響動寥廓。
磽:音敲,1.土地貧瘠2.堅硬3.薄(不豐厚);“確” 字亦有此三種意義。
痺:同“痺”。穽:音井,1.地牢2.陷阱3.圈套。
矱:音約,尺度。轢:音力,1.滾,壓2.欺凌3.越,超過。
痌:音​​通,同“恫”,痛。瘝:音官,病患,疾苦。

獄卒持山水便麵索題

西風無地著蘭根,未讀黃書已斷魂。
細雨瀟瀟夢何處,江東雲樹擁孤村。



金縷曲

民國紀元前二年北京獄中所作
余居北京獄中,嚴冬風雪,夜未成寐。忽獄卒推餘,示以片紙,摺皺不辨行墨,就燈審視,赫然冰如手書也。獄卒附耳告餘,此紙乃傳遞展轉而來,促作報章。余欲作書,懼漏洩,倉猝未知所可。忽憶平日喜誦顧梁汾寄吳季子詞,為冰如所習聞。欲書以付之,然“馬角烏頭”句,易為人所駴,且非餘意所欲出,乃匆匆塗改以成此詞,以冰如書中有“忍死須臾”云云,慮其留京賈禍,故詞中峻促其離去。冰如手書,留之不可,棄之不忍,乃咽而下之。冰如出京後,以此詞示同志,遂漸有傳寫者,在未知始末者見之,必以餘為勦襲顧詞矣!此詞無可存之理,所以存之者,亦當日咽書之微意云爾。
駴:同“駭”。勦:音抄,竊取,抄襲。

別後平安否?便相逢、淒涼萬事,不堪回首。
國破家亡無窮恨,禁得此生消受。
又添了、離愁萬鬥。
眼底心頭如昨日,訴心期、夜夜常攜手。
一腔血,為君剖。

淚痕料漬雲箋透。倚寒衾、循環細讀,殘燈如豆。
留此馀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僝僽。
愧戴卻、頭顱如舊。

跋涉關河知不易,願孤魂、繚護車前後。
腸已斷,歌難又。


民國元年1912 與陳璧君結婚,法國留學。
註:
1.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六日汪獲釋。


念奴嬌

偕冰如泛舟長江中流賦此。
飄颻一葉,看山容如枕,波痕如簟。
誰道長江千里直,盡入襟頭舒卷。
暮靄初收,月華新浴,風定波微翦。
翛然攜手,雲帆與意俱遠。

記否煙樹淒迷,年年飄泊,淚灑關河遍。
恨縷愁絲千萬結,才向東風微展。
野蔬同甘,山泉分汲,蓑袂平生願。
呢喃何語,掠舷曾笑雙燕。
此詞經冰如推敲再三,然後定稿。附記於此。
翛:音蕭。翛然:無拘束、超脫貌

高陽台

福州留別方曾諸姊弟,且申相見之約
澹月流波,明霞浴水,釣絲微漾風前。
水遠天垂,遙憐遠樹如阡。
歸心已逐徵颿去,怎離魂、轉更淒然。
最難忘,話雨燈陰,聽水欄邊。

年來聚散渾如夢。盡思隨恨積,愁與情綿。
閱盡悲歡,鼓山無限雲煙。
西窗剪燭曾相約,好凝眸、天際歸船。
且安排,剪了園蔬,引了流泉。
颿:音翻,1.同“帆”2.馬奔馳
註:
1. 一九一二年在上海結婚,往廣州途經福州

登鼓山

登山如登雲,盤紆千仞上。寥寥萬松陰,惟聽疏蟬響。

太平山聽瀑布

(山在南洋馬來半島)
山徑無人燕自鳴,椰陰瑟瑟弄新晴。
隔林遙聽潺湲起,猶作宵來風雨聲。

泠然清籟在幽深,如見畸人萬古心。
流水高山同一曲,天風惠我伯牙琴。

雙峽如花帶雨開,臨流顧影自徘徊。
幾疑天上銀河水,來作人間玉鏡台。

一片淪漪不可收,和煙和雨總無愁。
何當化作岩中石,一任清泉自在流。
註:
1. 畸人,出自《莊子·內篇·大宗師》:“ 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畸人是與世俗不同的異人。
2. 與陳璧君結婚,婚後至南洋馬來探親。


八聲甘州 

太平公園在四圍山色中,隨水結搆,極自然之美。余遊記中有句云:“坡巒起伏,水流隨以縈迴;花木疏明,波光為之映帶。”蓋紀實也。是日大雨,衣屐盡濕,而遊興轉勝,為賦此詞。
才輕雷送雨便蕭然,晚涼滿人間。
看疏林風澹,平原暝合,遠水煙涵。
是處鳴鳩相和,底事語關關。
罨畫西山里,蓑袂人閒。
罨:音掩,掩蓋、覆蓋。

夢裡游踪曾記,試臨流照影,綠上眉彎。
笑遙岑沈醉,依約嚲雲鬟。
輕颸微颭枝頭露,似桃波靧面欲生寒。
歸來後,一鉤新月,初上闌干。
靧:音惠,洗臉。
註:
1. 婚後至南洋馬來探親。

齊天樂

印度洋舟中
海波浮簸山如動,孤舟已懸天半。
雲幕週遮,星鋩搖漾,月黑冷燐零亂。
狂瀾正卷,怎海若頻翻,魚龍未厭。
夢入空濛,射潮強弩倩誰挽?


關河此時日遠。鎮無言徙倚,清淚如霰。
萬里波濤,百年身世,一樣蒼茫無畔。
幡然意渙,羨浴羽魚閒,眠窩燕嬾。
驀地憂來,奈何空自喚。
註:
1. 往法國途中。

印度洋舟中

低首空濛裡,心隨流水喧。
此生原不樂,未死敢雲煩。
淒斷關河影,蕭條羈旅魂。
孤蓬秋雨戰,詩思倩誰溫?

燈影殘宵靜,濤聲挾雨來。
風塵隨處是,懷抱幾時開。
肱已慚三折,腸徒劇九迴。
勞薪如可爇,未敢惜寒灰。
註:
1.三折肱為良醫,幾次斷臂,就能懂得醫治斷臂的方法。比喻對某事閱歷多,富有經驗,自能造詣精深。出處:先秦·左丘明《左傳·定公十三年》:“三折肱知為良醫。”

舟泊錫蘭島

至古寺觀臥佛,憩寺前大樹下,導者云此樹已二千年,佛曾坐其下說法

寺前有奇樹,婆娑二千年。
枝條方秀發,馨香因風傳。
我來坐其下,久久已忘言。
梵唄來空壇,其聲柔以綿。
感此傷我心,哀吟滿山川。
回頭問臥佛,爾乃能安眠?
問佛佛不應,自問亦茫然。
荒山曠無人,玄云渺無邊。
嗒然俯潭影,輕陰盪清圓。


民國三年,1914,第一次世界大戰。

曉煙

槲葉深黃楓葉紅,老松奇翠欲拏空。
朝來別有空濛意,只在蒼煙萬頃中。

初陽如月逗輕寒,咫尺林原成遠看。
記得江南煙雨裡,小姑鬟影落春瀾。
註:
余英時 重版汪精衛《雙照樓詩詞藁》序 (節錄)
這封論新舊體詩的白話信收在《胡適日記》中(第四冊,頁一一五─一一六,一九二三年十月七日條),信中所引〈曉煙〉二首收在他的《小休集》卷上,第一首末句第一字「都」在集中改作「只」字,別無異文。這封信似乎還沒有受到注意,但它讓我們看到在純粹詩世界中的汪精衛,這是很可珍貴的。
適之先生:
接到了你的信,和幾首詩,讀了幾遍,覺得極有趣味。
到底是我沒有讀新體詩的習慣呢?還是新體詩,另是一種好玩的東西呢?抑或是兩樣都有呢,這些疑問,還是梗在我的心頭。
只是我還有一個見解,我以為花樣是層出不窮的,新花樣出來,舊花樣仍然存在,誰也替不了誰,例如曲替不了詞,詞替不了詩,故此我和那絕對主張舊詩體仇視新體詩的人,固然不對,但是對於那些絕對主張新體詩抹殺舊體詩的人,也覺得太過。
你那首看山霧詩,我覺得極妙,我從前有相類的詩,隨便寫在下面給你看看。
曉煙
槲葉深黃楓葉紅,老松奇翠欲拏空;
朝來別有空濛意,都在蒼煙萬頃中。
初陽如月逗輕寒,咫尺林原成遠看;
記得江南煙雨裡,小姑鬟影落春瀾。
你如果來上海,要知會我一聲。
祝你的康健
兆銘  十月四日

晚眺

綿綿遠樹低,渺渺長河直。
新月受馀霞,流光如琥珀。

蕭瑟郊原蘆荻風,予懷渺渺淡煙中。
斜陽入地無消息,惟見馀霞一抹紅。

歐戰既起,避兵法國東北之閬鄉

時已秋深,益以亂離,景物蕭瑟。出門偶得長句
修竹三竿小閣前,平台一角屋西偏。
園荒知為耰鋤棄,地僻應無烽火傳。
宿霧初陽涼似月,迴風斜雨盪如煙。
秋來未便悲搖落,卻為黃花一悵然。
耰:音憂,一種農具,形如榔頭,用於擊碎土塊,平整土地。

下帷長日未窺園,偶趁秋晴出郭門。
風景不殊空太息,江山如此更何言。
殘陽在地林鴉亂,廢壘無人野兔尊。
欲上危樓還卻步,怕將病眼望中原。



百字令

七月登瑞士碧勒突斯山巔,遇大風雪
泠然風善,忽吹來、人在廣寒深處。
應是仙峰天外秀,不受人間塵土。
四遠微茫,一筇縹緲,白了山中路。
披煙下望,青青鬟黛無數。

還笑初試荷衣,又吟柳絮,萬象更如許。
石磴幽花神自峭,慣與長松為侶。
孤嶼如樽,明湖似琖,好把酡顏駐。
酒醒夜白,寒雲枕下來去。
琖:同“盞”。
註:
1. 碧勒突斯山,今譯皮拉圖斯來山 Pilatus。

紅葉

不成絢爛只蕭疏,攜酒相看醉欲扶。
得似武陵三月暮,桃花紅到野人廬。

無定河邊日已昏,西風刀翦更銷魂。
丹楓不是尋常色,半是啼痕半血痕。

再賦紅葉
澹秋顏色勝穠春,卻為飄零暗愴神。
風妒霜憐兩無謂,不辭泛菊慰靈均。

三賦紅葉
剷地西風萬木殘,滋蘭樹蕙悔無端。
楓林不是湘妃竹,誰染啼痕點點斑?

四賦紅葉
疏林亦有斜陽意,都為將殘分外妍。
留得娟娟好顏色,不辭岑寂晚風前。

浪淘沙

紅葉
江樹暮鴉翻,千里漫漫。斜陽如在有無間。
臨水也知顏色好,只是將殘。

秋色陌頭寒,幽思無端。西風來易去時難。

一夜杜鵑啼不住,血滿關山。

坐雨

荒原遠樹欲浮天,黃葉聲中意渺然。
為問閒愁何處去,西風吹雨已如煙。 '

譯佛老里昂寓言詩一首

東風和且平,眾木繁其枝。
夜來有微雨,初日還遲遲。
在此春光中,不樂將何為?
東顧有牧場,碧草生離離。
一羊蹶而趨,一犬還相隨。
宛然兄若妹,情好相依依。
阿妹今不歡,流淚如綆糜。
嗚咽語阿兄,吾生其何之。
我聞造物者,用意無偏私。
跂行與喙息,​​所適惟其宜。
如何兄與我,長日為人覉。
阿兄啖馀糧,辛勤守房帷。
晝防暴客至,夕畏穿窬窺。
小變起不虞,生死還相持。
何以報忠貞,惟有鞭與笞?
主人有嬌子,蹴踏供娛嬉。
慴伏敢枝梧,中慚語阿誰。
至今撫瘡痏,毛血猶參差。
阿兄既不辰,阿妹尤童痴。
挦我膚中毛,織彼篝中衣。
奪我懷中乳,哺彼褓中兒。
可憐曳行田,撾策來無時。
雨淋與日炙,狼藉成枯骴。
曉行庖廚下,碧血驚淋漓。
群饕口流沫,談笑酬號嘶。
伯叔與諸姑,赫然在盤彝。
死睫不敢看,驚趺不能移。
投地有馀骨,封狼朵其頤。
孤墳在何許,溝水流殘脂。
生也為人奴,死也為人犧。
皇皇此一息,命矣其何辭!
阿兄聞妹言,憮然止其哭:
弱者未雲禍,強者未雲福。
與其作刀俎,毋寧為魚肉。
慴:音懾,恐懼。
骴:音呲,鳥獸殘骨。
佛氏此詩,天下之自命為強者皆當愧死。顧吾以為弱肉強食,強者固有罪矣,即弱者亦不為無罪。罪惡之所以存於天地,以有施者即有受者也。苟無受者,將於何施?是又願天下之自承為弱者一思之也。 
(都朗有一山羊,記述一小山羊遇一狼,自分必死,然與之惡鬥至力盡始已。文甚奇妙,而用意可與此詩相發明,暇日當更譯之。――此段見於曾仲鳴本)
註:
1. 佛老里昂Jean-Pierre Claris de Florian, 一位法國詩人和浪漫作家。



自都魯司赴馬賽歸國留別諸弟妹

十年相約共燈光,一夜西風雁斷行。
片語臨歧君記取,願將剛膽壓柔腸。
註:
1. 都魯司Toulouse今譯圖盧茲,位于法国西南部,是法国第四大城市。
2. 馬賽,Marseille,是法國的第二大城市和最大海港,東南瀕地中海。


民國四年,1915,袁世凱帝制復辟。

六月與冰如同舟自上海至香港

冰如上陸自九龍遵廣九鐵道赴廣州歸寧,餘仍以原舟南行,舟中為詩寄之

悵望孤煙裊驛樓,零丁我亦泛扁舟。
天涯不用遙相問,一樣輪聲一樣愁。

一去匆匆太可憐,只餘巾影淡於菸。
風帆終是無情物,人自回頭舟自前。

沈沈清夜欲生寒,倚遍迴闌意未安。
遙想簷花燈影裡,正攜小妹話團圞。

難得拋書一晌眠,夢迴燈蕊向人妍。
此時情況誰知得?依舊濤聲夜拍船。


民國五年,1916,袁世凱死。軍閥混戰局面。

鴉爾加松海濱作

朝行松林中,初陽含芬芳。
晚行松林中,新月生清涼。
林外何所有?白沙浩如霜。
沙外何所見?海水青茫茫。
遙山三兩重,淡如紙屏張。
明帆四五片,輕若沙鷗翔。
海風以時來,松籟因之揚。
和我讀書聲,空谷生琅琅。
藉此碧苔茵,如在白雲鄉。
清遊不可負,哦詩慚孟光
註:
1. 1913年革命黨人討袁失敗,在法國巴黎,汪精衛聲言不再過問革命之事。方君瑛來到巴黎,他們住一處面對海水、倚山雲,名叫“鴉爾加松”的小村,汪精衛夫婦常去聚會,或游泳、或垂釣。
2. 鸦尔加松,Arcachon,今譯阿爾卡雄,是法國西南部吉倫特省的一個村莊。是一個著名的泳灘


蝶戀花

冬日得國內友人書,道時事甚悉,悵然賦此
雨橫風狂朝复暮。入夜清光,耿耿還如故。
抱得月明無可語,念他憔悴風和雨。

天際游絲無定處。幾度飛來,幾度仍飛去。

底事情深愁亦妒,愁絲永絆情絲住。


民國六年,1917,溥儀復辟,隨孫中山護法。

六年一月自法國度海至英國

复度北海,歷挪威、芬蘭至俄國京城彼得格勒,始由西伯利亞鐵道歸國。時歐戰方亟,耳目所接皆徵人愁苦之聲色。書一絕句寄冰如

野帳冰風冷鬢須,鄜州明月又何如?
天涯我亦仳離者,莫話深愁且讀書。
註:
1. 鄜州明月,典出杜甫詩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乾。
唐玄宗天寶十五年六月,安史叛軍攻進潼關,杜甫帶妻兒逃至鄜州避難,七月,肅宗即位靈武,杜甫企圖趕到靈武為平叛效力,但不幸中途為叛軍所俘,並遭扣留在已淪陷的長安城;望月思家,寫下了這首作品。

西伯利亞道中寄冰如

我如飛雪飄無定,君似梅花冷不禁。
回首時晴深院裡,滿裾疏影伴清吟。

游昌平陵

昌平園寢鬱參差,想見塵清漠北時。
地老天荒終有恨,山環水抱亦無奇。
銅駝魏闕蕪仍沒,石馬昭陵汗已滋。
索與虯松同醉倒,不須惆悵讀碑辭
長陵殿前有一鬆偃地上,俗稱之曰“臥龍松”,旁植一碑,清乾隆間制,具道愛護勝朝陵寢之意。

廣州感事

獵獵旌旗控上游,越王臺榭只荒邱。
一枝漫向鷦鷯借,三窟誰為狡兔謀。
節度義兒良有幸,相公曲子定無愁。
過江名士多於鯽,只恐新亭淚不收。
註:
1. 成語鷦鷯一枝,鷦鷯做窩,只佔用一根樹枝。比喻一個安身之處或一個工作位置。 出處:《莊子·逍遙遊》。

十二月二十八日雙照樓即事

雙照樓頭月色新,清輝如慶比肩人。
梅花雪點溫詩句,疏影橫斜又滿身。


民國,1918,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與胡漢民組粵軍。


高陽台

冰如導遊西湖賦此
風葉書窗,霜籐繡壁,蕭疏近水人家。
初日鉤簾,遙青恰映簷牙。
湖山已似曾相識,況舊遊人倚平沙。
最勾留、泉冷風篁,石醉煙霞。



湖光不被芳隄隔。但東西吹柳,遠近浮花。
水澹山柔,輕煙暈出清華。
夷猶一棹凌波去,亂野鳧、飛入蒹葭。
夜如何?皓月當頭,照澈天涯。

舟出吳淞口作

燈影柁樓起夕陰,早秋涼氣感人心。
愁生庾信江南賦,意遠成連海上琴。
明月不來天寂寂,繁霜初下夜沈沈。
塊然亦自成清夢,三兩疏星落我襟。
註:
1. 庾信字子山,南北朝時期大文學家,祖籍南陽新野(今河南)。仕北周官至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故人稱「庾開府」。庾信奉梁元帝名出使北朝被留,不得回歸,文風蕭瑟哀戚,也感染北方雄渾豪邁之氣,是南北朝文學的集大成者。
2. 《哀江南賦》是庾信傷悼梁朝滅亡和哀嘆個人身世,以其獨特格局,陳述梁朝的成敗興亡、梁朝腐朽無能,侯景之亂和江陵之禍的前因後果。文字真實、淒惋而深刻。其格律嚴整而略帶疏放,文筆流暢而親切感人, 並如實地記錄了歷史的真相,有“賦史”之稱。
3. 成連海上琴,這典故形容大自然對性情的陶冶。俞伯牙是春秋時的撫琴高手,拜琴師成連為師,苦學三年後,成連將他丟在東海上,讓他拜自然為師。在東海聽見海水奔騰咆哮,山林松風低吟,海鳥鳴叫,只覺心曠神怡,發覺山水鳥鳴聲音都可以融入琴曲。

冰如薄遊北京,書此寄之

坐擁書城慰寂寥,吹窗忽聽雨瀟瀟。
遙知空闊煙波里,孤棹方隨上下潮。

彩筆飛來一朵雲,最深情語最溫文。
燈前兒女依依甚,笑頰微渦恰似君。

北道風塵久未經,愁心時逐短長亭。
歸來攜得西山秀,螺髻蛾眉別樣青。
註:
1. 北京西山,是太行山的一條支阜,古稱“太行山之首”,又稱小清涼山。宛如騰蛟起蟒,從西方遙遙拱衛著北京城。因此,古人稱之為“神京右臂”。

展堂養疴江之島

餘往省之,留十日歸。舟中寄以此詩

平原秋氣正漫漫,步上河梁欲別難。
彈指光陰彌可戀,積胸磊塊未能歡。
巢成苦被飛鴞妒,露重遙知落雁寒。
久立櫓聲帆影裡,不辭吹浪濕衣單。
註:
1. 展堂,胡漢民,原名衍鸛,後改名衍鴻,字展堂。晚年別號不匱室主。漢民是他在《民報》的筆名。生於廣東番禺,祖籍客家,國民黨早期主要領導人,右派代表人物。為孫中山主要助手。孫中山逝世後主編《總理全集》,1936年突發腦溢血病逝。
2. 鴞,貓頭鷹。

太平洋舟中玩月

達爾文嘗云月自地體脫卸而出,其所留之窪痕即今之太平洋也。戲以此意搆為長句

地球一角忽飛去,留得茫茫海水平。
卻化月華臨夜靜,頓令波影為秋清。
單衣涼露盈盈在,短鬢微風渢渢生。
斗轉參橫仍不寐,要看霞採半天明。
渢渢:1.音凡凡,象聲詞,形容婉轉悠揚之樂歌。 2.音逢逢,象聲詞,宏大的聲音。

重九日謁五姊墓

倉猝別吾姊,從茲生死殊。
風塵久憔悴,魂夢屢驚呼。
荷鍤憂仍大,聞砧淚易枯。
斜陽趣歸去,回首斷墳孤。


民國,1919,五四運動,中華革命黨改組國民黨。

自上海放舟

橫太平洋經美國赴法國,舟中感賦

一襟海氣暈成冰,天宇沈沈叩不譍。
缺月因風如欲墜,疏星在水忽生稜。
聞歌自愧隅常向,讀史微嫌淚易凝。
故國未須回首望,小舟深入浪千層。
譍:同“應”。

舟中曉望

朝霞微紫遠天藍,初日融波色最酣。
正是暮春三月裡,鶯飛草長憶江南。

舟次檀香山書寄冰如

烏篷十日風兼雨,初見春波日影融。
家在微茫蒼靄外,舟行窈窕綠灣中。
鸞飄鳳泊年年事,水秀山明處處同。
雙照樓中人底似?莫教惆悵首飛蓬。
註:
1. 烏篷,船蓬黑色的小船。
2. 飛蓬典故
送李侍御赴安西    作者高適
行子對飛蓬,金鞭指鐵驄。
功名萬里外,心事一杯中。
虜障燕支北,秦城太白東。
離魂莫惆悵,看取寶刀雄!
3. 首飛蓬,說女子蓬頭垢面之貌。
典出春秋《國風·衛風·伯兮》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自從丈夫東征以來,我的頭髮便散亂得像一叢飛蓬;不是沒有頭油潤髮,只是我修飾容貌討誰喜歡呢?
《伯兮》全首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為王前驅。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願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

春日偶成

孤筇隨所之​​,窈窕至林谷。
泉聲流不斷,淒愴動心曲。
山徑隱薜蘿,攀陟氣才屬。
微生寄片石,千里集吾目。
初陽被綠草,天氣清且淑。
繁花何茫茫,紅紫自成簇。
飛鳥既睍睆,遊人亦雝穆。
大塊富文藻,當春更蕃沃。
勢如決巨浸,萬物盡淹覆。
奇愁定何物,百計不可逐。
惘惘情未甘,靡靡行已足。
欲語苦口噤,微風振林木。
睍睆:音限晚,鳥色美好貌或鳴聲清圓。雝:同“雍”。

比那蓮山雜詩

比那蓮山在法國南部,與西班牙接壤。冰如嘗以暑假一攬其勝,歸國後時時為余言之。八年夏,重至法國,因與方、曾兩家姊妹弟甥往遊,足跡所及皆冰如舊經行地也,得詩數首以寄冰如。

山中即事
沈沈萬山中,泉聲鳴不已。
心逐野雲飛,忽又墜溪水。
山坳聚林木,眾綠光薿薿。
纖草織平茵,小花間藍紫。
怡然相坐語,間亦恣遊戲。
小妹捉蚱蜢,荊棘創其指。
一笑釋自由,驚飛側雙翅。
薿:音擬,薿薿,茂盛貌。

遠山
遠山如美人,盈盈此一顧。
被曳蔚藍衫,嬾裝美無度。
白雲為之帶,有若束縑素。
低鬟俯明鏡,一水澹無語。
有時細雨過,輕渦生幾許。
有時映新月,娟娟作眉嫵。
我聞山林神,其名曰蘭撫。
誰能傳妙筆,以匹洛神賦。

西班牙橋上觀瀑
翠巖碧嶂相週遮,遠看瀑勢如長蛇。
下馳嶔奇犖確之峻坂,又若以風為馬雲為車。
蒼崖崩摧大壑裂,峭壁削成愁嶄絕。
惟馀怪石鬱嵯峨,錯落水中猶杌隉。
石齒咽波波不定,沸白渟藍紛复整。
浪花蹴起入長空,散作四山煙雨影。
輕煙細雨微濛中,熚然受日橫長虹。
行人拍手眼生纈,馀光反映松林紅。
據石臨流自欹側,斷橋小樹如相識。
瀼瀼零露洗肺肝,淅淅微寒生鬢髮。
由來泉水在山清,莽莽人間盡不平。
風雷萬古無停歇,和我中宵悲嘯聲。
嶔:音侵,山勢高峻。
熚:音畢,1.火貌 2.象聲詞。
瀼瀼:音穰穰,盛貌。


曉行山中書所見寄冰如
初陽在翠壁,爛熳不可明。
熠熠朝露晞,依依白雲晴。
積雪冒遙岑,靉靆生光明。
煙光澹欲盡,山夢如初醒。
綠葉紛葳蕤,爗然發其瑩。
幽花與長松,一一生奇馨。
行行至水源,屏峰入眉青。
石筍咽流泉,涼風自泠泠。
頹岩有嘉樹,虧蔽若危亭。
塊然倚之坐,睍睆聞流鶯。
遐思素心人,莓苔屐曾經。
作詩道相念,歌罷心怦怦。
睍睆:音限晚,鳥色美好貌或鳴聲清圓。
爗:同“曄”。

題蘗莊圖卷

儒家重飾終,墨子論薄葬。
事人與明鬼,於義各有當。
儒者言事人,故以死為人生最痛之事,其喪禮隨以重;
墨者言明鬼,則體魄非所深戀,故主薄葬:皆其學說根據使然也。

杯棬與手澤,惓惓不能忘。
所以鼎湖人,涕淚收弓裳。
口手之澤猶不忍棄,況父母之遺體乎?此孟子所以謂:孝子仁人之葬其親,必有道也。
棬:音quān,屈木製成的盂。
惓惓:音拳拳,忠謹,懇切。
註:
1. 鼎湖,指帝王崩逝

漢文恭儉主,石槨生汍瀾。
達哉張釋之,妙喻錮南山。
汍:音完,汍瀾,泣貌。
註:
1. 張釋之,字季,西漢南陽堵陽(今河南方城東)人。曾事漢文帝、漢景帝二朝,官至廷尉,以執法公正不阿聞名。
2. 石槨,亦作 石郭。 石制的外棺。
3. 錮南山,被銅鐵鑄塞的南山。比喻胸中鬱結不消的塊壘。語出《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使其中有可欲者,雖錮南山猶有郄;使其中無可欲者,雖無石槨,又何戚焉。”
4. 張釋之論石槨。張釋之升任中郎將。跟隨皇上到了霸陵,漢文帝站在自己陵墓上頭的北面眺望。這時慎夫人也跟隨前行,皇上指著通往新豐的道路給她看,並說:“這就是通往邯鄲的道路啊!”接著,讓慎夫人彈瑟,自己和著瑟的曲調唱歌,心裡淒慘悲傷,回頭對群臣說:“唉!用北山的石頭做外槨,用切碎的苧麻絲絮充塞石槨縫隙,再用漆粘合起來,難道還能打得開?”身邊的近侍都說:“好!”張釋之上前進言說:“假使裡面有能夠引發人們貪欲的東西,即使封鑄南山做棺槨,也還是有縫隙;如果裡面沒有能夠引發人們貪欲的東西,即使沒有石槨,又何必憂慮呢?

景純詠遊仙,意欲翔寥廓。
如何著葬書,所志在糟粕。
葬親為仁人孝子所不能免。然死不欲朽,其用心已可笑;而堪輿家言,則直陷於罪戾矣!景純猶不免,蓋此風至魏晉而始盛也。

蘗莊山水好,此意真綿綿。
佇看鬆與竹,一一長風煙。
蘗莊主人闢數弓之地以為墳園,舉族葬於斯,既不多奪生人耕植之地,又擺脫一切堪輿家言,且其地山川映帶,松竹蔚然,風景宜人。以圖卷索題,餘喜其有改良社會風俗之志,故為題詩數首如右。


民國,1920,隨孫中山回廣州。

鄧尉山探梅口占  

林外春山斷复延,泮冰池水乍涓涓。
田家籬落欹疏處,一樹紅梅分外妍。

湖光如雪靜無聲,掩映梅花更有情。
山路紆回行不盡,冷吟才了暗香生。
註:
1. 鄧尉山,位於蘇州西南,相傳東漢太尉鄧尉隱居於此而得名。鄧尉是中國四大賞梅勝地之一,有“鄧尉梅花甲天下”之稱。


林子超葬陳子範於西湖之孤山,詩以記之

民國二年春,江色朝入檻。
我從張靜江,初識陳子範。
容貌既溫粹,風神亦夷澹。
於中鬱奇氣,如山不可撼。
落落語不煩,沈沈心已感。
至今寤寐間,光采猶未減。
嗚呼夜漫漫,眾生同黯黮。
束身作大炬,燭破群鬼膽。
勞薪忽已爇,驚淚不能斬。
故人有林君,收骨入深坎。
秋墳鬱相望,楊花白如禪
下車苦腹痛,絮酒致煩憯。
黮:音憚,不明貌。
憯:音慘,慘痛,憂傷。
註:
1. 林子超(林森),陳子範號大楚,皆同盟會會員。陳子範在製造炸彈時引起爆炸,死於上海。

遊莫干山 

初看山腳斜陽黃,漸聞涼風颯颯鳴高岡。
炊煙漸上雲漸合,頓使山無遠近皆蒼茫。
夜上峰頭天已黑,缺月疏星氣蕭瑟。
寥天忽跳赬虯珠,斑駁林巒半蒼赤。
披衣起立明霞中,朝氣撲面生衝融。
群山起伏何止千萬曡,修竹掩映何止千萬叢。
沈沈黝色黯雲壑,瑟瑟清影明嵐峰。
泉流澗中鳴不斷,其聲欲與風葉同琤瑽。
平生愛竹已成癖,三竿兩竿青亦得。
只今身已入山深,雖白雲鄉不此易。
流長不洗孫楚耳,峰青不蠟阮孚屐。
一角茅檐對遠山,此心清似長天色。
赬:音瞠,淺紅色。
曡:同“疊”,即疊。
註:
1. 莫干山,位於浙江德清縣杭州西北,聳立在杭嘉湖平原之上,有“清涼世界”之美譽,被譽為“江南第一山”。它和廬山、北戴河、雞公山並列為中國四大避暑勝地。
2. 赬虯珠,喻荔枝。宋蘇軾《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詩:“先生洗琖酌桂醑,冰槃薦此赬虯珠。”
3. 孫楚,字子荊。太原中都​​(今山西)人。西晉詩人。史稱其“才藻卓絕,爽邁不群”。少時想要隱居,對王濟說:“當枕石漱流”,不小心說成了“漱石枕流”。王濟反問:“流可枕,石可漱乎?”孫楚說:“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礪其齒。“
4. 阮孚字遙集,陳留尉氏(今河南尉氏)人,東晉大臣,以繼承父親和叔祖的任性曠達見稱。時人給予「誕伯」的稱號。阮孚愛好收集木屐。當時祖逖的弟弟祖約喜愛收集財物,他和阮孚都沉溺於嗜好而荒廢正事,人們未能分出他們的高下。有人探訪祖約,祖約正在整理財物,見有外人顯得非常緊張。另有人探訪阮孚,阮孚正為木屐上蠟。對有外人出現不以為意,氣定神閒地說「不知一生人能穿幾對木屐?」。大家認為阮孚的境界比祖約高。

廬山雜詩

廬山之美,未易以言語形容也。蘇子瞻入廬山不欲作詩,良非無故。然子瞻終不能不作,殆所謂情不自禁者歟!餘九年夏入廬山,感懷世事,鬱伊寡歡,然山色水聲接於耳目,亦得暫開懷抱。所為詩悲愉雜陳,稱心而出,蓋非以寫廬山,特以寫廬山中之一我而已。廬山有知,當不患其唐突耳。 
空山朝氣來撲人,清似初秋藹似春。
殘月曙星相映處,瓊樓終古不生塵。
註:
1. 蘇子瞻蘇軾,字子瞻,又字和仲,號東坡居士。
2. 記遊廬山 蘇軾
僕初入廬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見,殆應接不暇,遂發意不欲作詩。已而見山中僧俗,皆云:「蘇子瞻來矣!」不覺作一絶雲:「芒鞋青竹杖,自掛百錢遊。可怪深山裡,人人識故侯。」既自哂前言之謬,又復作兩絶雲:「青山若無素,偃蹇不相親。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又云:「自昔憶清賞,初遊杳靄間。如今不是夢,真個是廬山」。是日有以陳令舉《廬山記》見寄者,且行且讀,見其中雲徐凝、李白之詩,不覺失笑。旋入門先寺,主僧求詩,因作一絶雲:「帝遣銀河一氵瓜垂,古來惟有謫仙辭。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往來山南地十餘日,以為勝絶不可勝談,擇其尤者,莫如漱玉亭、三陝橋,故作此二詩。最後與總老同遊西林,又作一絶雲:「橫看成嶺側成峰,到處看山了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僕廬山詩盡於此矣。

佛手岩飲泉水
岩葉因風響碧廊,秋花絡石意深長。
自慚肝肺無由熱,尚為冰泉進一觴。

水石月下
曡巘沈沈冷翠生,樛枝危石勢相縈。
此心靜似山頭月,來聽清泉落澗聲。
曡:同“疊”,即疊。
樛:音居,樹木向下彎曲。

登天池山尋王陽明先生刻石詩,於叢薄中得之
拄杖撞天志不回,斷碑一角臥荒台。
依然風雨霾山下,手剔莓苔只自哀。
註:
1. 王陽明在天池山留下手跡。

自神龍宮還天池峰頂宿
抵死潛虯不起淵,松根抉石出飛泉。
星繁風緊蕭蕭夜,獨傍天池望鐵船。
鐵船:峰名,與天池相對。

含鄱嶺上小憩松下,既醒,白雲在衣袂間,拂之不去
蟬咽松風日影涼,山屏水枕夢初長。
白雲紉作秋蘭佩,從此襟頭有異香。

行蓮花谷最高處
峰勢阽危人影孤,天風颺發粟生膚。
偶從雲罅窺人世,赭是長江碧是湖。
阽:音電,危險

廬山風景佳絕而林木鮮少,為詩寄慨
巖谷春來錦繡舒,煙蕪蕭瑟正愁予。
樓台已重名山價,料得家藏種樹書。

廬山瀑布以十數,飛流渟淵各有其勝。餘輩攀躋所至,輒解衣游泳其間,至足樂也
浪花無蒂自天垂,石氣清寒蘚不滋。
夜半素娥初墮影,冰肌玉骨最相宜。

五老峰常為雲氣蒙蔽,往遊之日,風日開朗,豁然在目
席捲煙雲萬壑醒,長松偃蓋盡亭亭。
狂生剩有窮途淚,五老何緣眼尚青。

開先寺後有讀書台。杜甫詩云:“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蘇軾詩亦云:“匡山頭白好歸來”。余登斯台,有感其言,因為此詩。餘所謂“歸來”與杜蘇所云不同也
殘陽明滅讀書台,萬樹鵑聲次第催。
占得匡山一片石,未妨頭白不歸來。

屋脊嶺為廬山最高處,餘行其上,但見群峰雜遝,來伏足下。倚松寂坐,俛視峰色明滅無定,蓋雲過其上所致也遝:同“沓”
楚尾吳頭入望微,近天草樹靜秋暉。
群峰明滅渾不定,為有孤雲頭上飛。

王思任遊記稱:嘗於五老峰頭望海綿萬里。餘雖不敢必,亦庶幾遇之。八月二日晨起倚欄,山下川原平時歷歷在目,至是則滿屯白雲,浩然如海,深不見底,若浮若沈。日光俄上,輝映萬狀,其受日深者,色通明如琥珀,淺者暈若芙蕖。少焉,英英飛上,繽​​紛山谷間,使人神意為奪。古人真不我欺也
風似生毛日似鱗,俛看人世失緇磷。
海綿忽作天花散,釀出千巖萬壑春。

晚晴雲霞清艷殊絕
峰銜馀日變秋顏,澹彩流天麗且閒。
自是空山風景澈,雲霞原不異人間。

十一月八日自廣州赴上海舟中作

鷗影微茫海氣春,雨收馀靄碧天勻。
波凝綠蟻風無翼,浪蹙金蛇月有鱗。
始信瓊樓原不遠,卻妨羅韤易生塵。
鐘聲已與人俱寂,袖手危闌露滿身。
註:
1. 綠蟻,新釀的酒還未濾清時,酒面浮起酒渣,色微綠,細如蟻。

生平不解作詠物詩,冬窗晴暖,紅梅作花,眷然不能已於言

鶴瞑髹欄日上遲,南枝紅影靜中移。
由來瀟灑出塵者,定有芳華絕世姿。
風骨轉教添娬媚,冬心聊复寄衝夷。
與君冰雪周旋久,欲近脂香似未宜。
娬:同“嫵”

朝霞和雪作肌膚,更把宮砂漬臂腴。
火齊光芒嬌欲吐,水沈香氣暗相濡。
終留玉潔冰清在,自與嫣紅奼紫殊。
底事凝脂生薄暈,似聞佳壻是林逋。
註:
1. 林逋,北宋詩人。字君復,後人稱為和靖先生,錢塘人(今浙江杭州)。出生於儒學世家,恬淡好古,早年曾遊歷於江淮等地,隱居於西湖孤山,終身不仕,未娶妻,與梅花、仙鶴作伴,稱為“梅妻鶴子”。宋真宗聞其名,賜粟帛,詔長吏歲時勞問。性孤高自好,喜恬淡,不趨名利,自謂:“然吾誌之所適,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貴也,只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