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衛評《紅樓夢》
【紅樓夢新評】
季新
(載一九一五年《小說海》第一卷第一至二號)
讀《紅樓夢》,並讀其批評。大某山民之評最有識見,雖著語不多,已見一斑。護花主人之意勤矣,然何其庸也。太平閒人心勞日拙,可笑可憐。餘前此欲批《紅樓》一過,因事未果,今度此炎炎如火之夏日,百無聊賴,乃匿居池館,日草數篇,以寫夙懷,且消永暑。
此書是中國之家庭小說。中國之家庭組織,蟠天際地,綿數千年,支配人心,為中國國家組織之標本。國家即是一大家庭,家庭即是一小國家。西國政治家有言,國家者家庭之放影也,家庭者國家之縮影也。此語真正不錯。此書描摹中國之家庭,窮形盡相,足與二十四史方駕,而其吐糟粕,涵精華,微言大義,孤懷識,則非尋常史家所及。此本書之特色也。
中國之國家組織全是專制的,故中國之家庭組織亦全是專制的,其所演種各現象無非專制之流毒。想曹雪芹於此,有無數痛哭流涕,故言之不足,又長言之,長言之不足,又嗟嘆之。可惜雪芹雖知此制度之流毒,卻未知改良之方法,以為天下之家庭於是如此,遂起了厭世之心,故全書以逃禪為歸宿,此亦無怪其然。
中國之國家組織向來是專制的,若無民權與之相形,豈不以為天下古今之國家終是如此。然則受家庭組織之流毒而不知悟,又何足怪?餘今批此書,欲以科學的真理為鵠,將中國家庭種種癥結一一指出,庶不負曹雪芹作此書之苦心。
然而變更家庭組織,較之變更國家組織,更難十倍。蓋國家組織以威力合成,家庭組織以情意合成,威力能支配人之恐怖心,不能支配人之感愛心,故其力甚為薄弱。欲變更國家組織,只須把國家學憲法的學理明白透徹的講演,聽的人若以誠相感,沒有不明白的;明白的人能協力同心去做,沒有做不到的。家庭組織卻不然。不用說他人,行拿我來說,才一及家庭問題,即覺有無限纏綿,歌也有思,哭也有懷,早已神遊其中,更無辨理的餘暇了。
我既如此,以己之心,度人之心,誰人沒有相依為命的家庭?感情既已如此其深,欲與之辨理,正恐不易。故曰變更家庭組織,正如水之無源,木之無根,必不能久。故今日中國救治之策,第一須變更個人對於家庭之觀念,明知其難,卻是不能不如此辦法。
但是變更家庭組織,與變更國家組織,辦法大大不同。前已說過,國家的組織由專制的威力合成。惟威力可以勝威力;由惻隱心所發這威力,可以勝殘忍心所發之威力。故我前此於革命軍中,甘心做一個馬前卒,絕無半點餒怯。至於一般新少年所倡家庭革命主義,以及種種牽強之行為,我卻頭一個反對。因為家庭組織亦是專制的,然其元素卻是由情意相結。既以情意相結,還得以情意去感化他。故我對於變更家庭組織之方法,以感化為第一義。感化的功效是緩和的,然亦無更急的法。惟其如是,故我不能不大有望於《紅樓夢》了。此書識字男女,人人愛閱。如今批了出來,準科學的學理,以指中國家庭之種種癥結,使人閱之,驚心怵目,知道這種家庭組織是不能不改變的,這是區區的一段心事了。
昔時法國革命,小說家福祿特爾鼓吹之力居多。將來中國家庭組織改良,安知不是起足於此呢?我們能將曹雪芹推到同福祿特爾一樣,也不枉了他做這一本好書給我們看了。
如今先說一段。一個黛玉,一個寶釵,皆立心要嫁寶玉,但是看書的人,無不恨寶釵而憐黛玉。雖說因為黛玉為情而死,死得可憐,寶釵幸而如願,未免可妒。然果如是,可謂不善讀書了。須知黛之於寶玉,純以愛情想感,不失男女愛情之正。試觀兩人情意未通以前,黛時時有疑忌心,有刻薄語,這都是放心不下的原故。及至《訴肺腑情迷活寶玉》一回之後,黛知寶心,寶知黛心,黛之情已定,自此心平氣和,以後對於寶玉沒有一點疑心,而對於寶釵諸人亦忠厚和平,無一些從前刻薄尖酸之態。 (此層疏析,從前未經人說過。但試將此書從頭至尾讀了一遍,訴肺腑以後,實實如此,並非強為附會。至雅謔則不能以尖刻論;蓋不如是則不成其為謔也。)其愛情之純摯,心地之光明,品行之誠愨,胸懷之浩潔,真正不愧情界中人;抱恨而死,所以可傷。至於寶釵卻不然。綜其生平,未嘗以愛情感動寶玉,但知於賈母、王夫人、諸嫂、諸姑至於僕人等,處處使乖,處處獻勤,四方八面佈置了一個風雨不透,使人人心目中皆以將來之二奶奶相期。彼其心直以寶玉為一禽,而張羅以捕之,以為捕得之後,以我之美,何難使其心悅誠服。唉!這便是娼妓行為。夫婦愛情,藉此縫合,就有限得很了。究之不能長久,只落得孤孀一世。論他的行為心術,真正與黛玉相隔天淵,這情界中斷不容彼羼入一步了。然問寶釵這種手段,何以有效?是蓋由於婚姻制度,都由父母硬作主張,不管他的兒女愛情如何,所以上了此當。以至王夫人垂老之年,喪了愛子,墮於至愁極苦之境,真正是何苦如此呢!當老人家看了此段,尚不肯主張自由結婚,便是安心給他兒女過不去,更安心給他自己過不去了。
這一段只好算總批,尚有隨時隨處的眉批以證之。
說了這一段,有人駁我道:“你所說都是不幸的事。你沒看見過《兒女英雄傳》麼?他這本書,便是反對《紅樓夢》。以為賈政夫婦若能如安學海夫婦,釵、黛若能如金、玉二鳳,襲人若能如長姐兒,則何至有不了事?何必一定自由結婚才是呢?”我答道,照他這部書所說,必定安夫婦、金、玉二鳳、長姐兒皆是好人然後可。若一個不是好人,便不成《兒女英雄傳》,成了「糟糕傳」了。試問能家家皆是好不能呢?天下所以有製度的緣故,專門學者言人人殊,然其大意不過曰,不使好人吃虧,不使惡人得志而已。如人人皆是好人,便連婚姻制度也都可以作廢,還講什麼自由結婚呢?自由者對於不自由而言,不自由從壓制中來,你如今不辨自由之善不善,卻分人之好不好,這見便太差了。
寶玉一生鍾情於黛玉,而又往往濫及其情於旁人,此不足為訓。雖則一夫多妻制度中,不能以此責之,然究非情之至者。曩論及此時,有人駁余曰:“情者,明通公溥而無所私者也。隨受情之分量,以有大小廣狹之殊,非其情之有所斟酌於其間,厚於此而薄於彼也。譬如明月在天,大地之上,靡不照臨,河海汪洋,表里通明,受光最多;郊原平曠次之;山林陰翳,則又次之;至於曲房密室,有為月光所不到者。是豈月之有成心於其間哉?毋亦受者之量各殊而已。寶玉之愛情亦猶是也。”余笑曰:子之言辨矣。以言愛情,誠無以易。儒之言仁,墨之言兼愛,耶之言博愛,佛之言慈悲,皆不外乎此。然以言愛情則可,以言男女的愛情則不可,蓋男女的愛情雖與其他愛情同其性質,然其關係故有異耳。吾人生於此世,以民胞物與為念,以捨己為群為事,所以順其情之所之,而行其心之所安。故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眾醉獨醒,蹈死不悔,只以盡其在我而已。月明之喻,誠哉其然也。男女的愛情則不然。既有我之愛情,又有他之愛情,兩情相遇,如磁針相吸,此其關係固與其他愛情迥然不同矣。歐人一夫一妻制,非特緣於宗教觀念,亦以男女的愛情必如是而後安也。我既重我之愛情,又重人之愛情,緣於自由,歸於平等,庶幾人我兩無遺憾。若一夫多妻之製,直視女子如飲食之物。八大八小,十二圍碟,樣樣不同,各有適口充腸之美,下箸既頻,又欲辨其味,大嚼之後,便已棄其餘,直不視為人類,又何愛情之有?多妻之男子不知愛情,非苛論也。推而極之,則婚姻之製度亦為愛情障礙。蓋多妻之製,以女子為飲食食物,固是私心;一妻之製,以女子為珍寶,亦是私心。西人斥多妻者之言曰:“汝有鑽石如此,將以之嵌戒指乎?抑將搥為無數之碎顆乎?”此以喻愛情之宜專也。殊不知視婦女為珍寶之心,皎然如見,此不可為諱者也。中國之俗,結婚不得自由。西國之俗,結婚得自由矣,而離婚不得自由。法律雖不絕對的禁人離婚,然必須訴之裁判,得其許可,乃能為之。故多有愛情既渝,徒以無所藉口,不得不隱忍相處,其苦乃甚於桎梏。法蘭西禁人離婚,數年前南達博士於國會力持通過離婚案,法人稱之為「離婚之父」。誠以婚姻者以愛情為結合,愛情既渝,其婚姻自然當離也。於是社會學者,倡為廢去婚姻制度之說:其大旨謂婚姻之事,當純任人之自由,不當以製度為束縛。使其相愛,久久不可渝也;使愛情既失,去之可也。何須法律預人事? (主此說者,所生之子,不以為一姓之子,而以為國家之子。出世之後,哺乳諸事,皆國家設機關以專司之。其說甚詳,附論於此。 )此為歐美近日最新之學說。以餘論之,男女相合之事約可分為四期:草昧之世,榛榛狉狉,男女雜媾,無所謂夫婦,此一期也。定以法制,以防淫縱,然野蠻故態,仍未盡去,於是有一夫多妻之製,又有一妻多夫之製,此為二期也。一夫一妻,著於法律,至於情夫情婦狎妓等事,只能以道德相規,不能以法律相繩,此第三期也。為離為合,純任愛情,此第四期也。以理言之,自以第四期為最宜,然必俟其男女道德皆已致臻於純美,又知以衛生為念,然後可行,否則將復返於榛狉之世矣。法制者,道德之最低級,使不肖者跂而及之者也。因世界多有不肖之人,不得已設為法律以製之;使不肖不絕跡於世,則法制終不可廢。故為今日計,仍以一夫一妻之製為合宜。 (第四期之時,仍是一夫一妻,不過其離合純以愛情不限以法律耳,並非雜然並進,不可誤會。)然使慕一夫一妻之名,而濫情如故,則納妾之與外婦,庶子之與私生子,不過五十步與百步之別,但能不生關係於家庭,而墮行則無以異也。欲救其失,當使人人知有逢由之觀念,尤當知有平等之觀念,知自重其愛情,尤當知重他人之愛情。試思寶玉逃禪時,丟下寶釵、襲人等,揆之佛法慈悲,寧不內疚?人以為悟澈,我以為自私自利,不顧他人,斷不能成佛。寶釵始雖強合,其後已不能自持。至於襲人,雖為小人,然在寶玉,則無以自解於始亂終棄之咎矣。設時晴雯未死,未知作何發遣?設使紫鵑上當,又不知作何發遣?凡此皆濫用其情,而未將他人之愛情略一重視,故其極終為平等之蟊賊;佛法最重平等,是亦佛之蟊賊也。願有情人一思之。
中國儒者嘗言先王之所以治天下,無一不出於禮。此言誠然。非惟中國如此,凡世界一切專制政體之國,莫不如此也。禮為專制政體之輔翼,捨此則專制政體失其憑依,其詳見於孟德斯鳩所著《法意》,不具論矣。今日在立憲政體之下,而猶昌言禮教,欲以藉以維持,真可失笑。此書不涉政談,置之不論。今所論者,中國之家庭組織與國家組織同一基礎,其為專制同,其以禮教維持專制同。然而國家之成立由於威力,以禮教為威力之保障,其極也使人馴服於威力之下,於專制政體之本意未為失也。家庭之組織由於情意,而以禮教為之經制,其極也使人
喪天真,滅絕情意,相率而趨於偽,而家庭之內,天倫之樂,幾幾乎絕,此真可為痛哭流涕長太息者也。今欲剔擢其弊,千條萬端,不知從何說起,姑舉一事以明之。
昔王陽明先生居父喪時,吊者至,或不哭,門人有言賓至宜哭者。先生曰:“哀至則哭。若以賓至而哭,則是非發乎哀慕之誠,自欺以欺人矣。”此真為光明純潔之言,而一時多以先生為非禮者。今按之《禮經》,則先生誠為非禮矣。 《禮經》之於喪禮也,其哭也有節,且往往有「哭聲三」之規定焉。夫哭而有節,則其非哀至而哭也明甚;哭必規定以三,則其不必發於哀慕之情也明甚。然而所謂禮者固如是也。於是有湯金釗者,以為所謂哭聲三,期於有哭而已,只以循禮,非以為哀也。噫! 《水滸傳》之言曰:“凡哭有淚的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有聲無淚謂之號。”幹號者,潘金蓮之醜態,乃以為盡禮乎?夫湯金釗者,以名儒居相位,又以純孝名天下,而其言若此者,亦以此言為人人意中所有,而又為人人口中所不敢言,惟己以名儒孝子賢相之資格,不妨一言之,知人必不以為非焉爾。而世之人只知譏陽明為違禮,未聞有斥湯金釗為作偽者,且以為知禮者固如是也。嗚呼!然則所謂禮者可思矣。
夫專制之組織,已足逼人為不孝不慈不友不悌之人;而禮教之維繫,更是強人為假慈假孝假友假悌之人。坐是之故,家人父子之間,不講心事,惟講面子。無論其如何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但使於面子演孝慈友悌之態,即怡然可以見人,而人亦群以知禮目之。相習成風,成為中國之家庭。今吾輩試就所見所聞者而平心論之,所見所聞諸人家中,姑媳相安者幾何人?妯娌相安者幾何人?姑嫂相安者又幾何人?不過智者取巧,愚者吃虧,悍者發獷,馴者飲泣,或陵人以自喜,或鬱抑以自戕,達者小事糊塗,得過且過,賢者委曲將就,苦心調和,大奸者則博循禮之名,而因以為利而已。
唐末張公謹家五世同居,唐主旌其門,且問何以能此,公謹書百「忍」字以進,世多稱之。吾則謂公謹此百「忍」字,蓋抱無數委曲,受無數氣苦,積無數牢騷,蘊無數感慨,鬱深恨極,藉此一泄,故一而十,十而百,如齡官之畫「薔」,纍纍而不止也。吾意世人於此,已當惕然而悟,而反嘆為美談,然則中國人之家庭思想,亦可知矣。
今讀《紅樓夢》,見其父子叔侄兄弟姊妹之間,姑媳妯娌之間,宗族戚串之間,紛紛然相傾相軋,相攘相竊,加膝墮淵之態,袗臂奪食之技,極殘忍,極陰鷙,極詭譎,極愁慘;鬼谷之捭闔,不足喻其險,孫、吳之兵法,不足擬其詐,戰國之合縱連橫,不足比其亂,使人傷心慘目,掩捲而不欲觀。然其外則彬彬然詩禮之家也,周旋揖讓,熙熙然光風霽月之像也。嗚呼!吾不得不嘆專制組織能逼人為不慈不孝不友不悌之人,如是其甚也;吾尤不得不嘆禮教之維繫能強人為假孝假慈假友假悌之人,更如是其甚也。今試舉一端以明之:賈珍、賈蓉之居賈敬之喪也,寢苫枕塊,儼然孝子,而聚麀之行,公然為之而不恤。此猶曰狗彘之徒不足齒也。賈赦夫婦之事賈母,於表面無甚失禮,然其心恨老厭物之不速死,昭然如見也。此猶曰彼二人者固非人望所歸也。賈政夫婦宜若能盡孝矣,然其聲音容貌之間,非有至情至性足以使人感動,不過循禮而已。其心以為吾惟循禮,乃可以為完全人,吾惟循禮,乃可以為子孫之法式,至其戀慕之心,固漠然也。此猶曰彼齷齪者不足語此也。若鳳姐者,承歡色笑,宜若能盡婦道者矣,然其心但以能博老祖宗之歡喜,為一己顏面上之光榮,益得以遂其攬權專制之志雲爾。
綜觀諸人,無一孝者,無一不假孝者。孝字為中國第一注重之美德,而實際如此。至於其他骨肉之間,眈眈逐逐之態,隨事隨處一一標而出之,足令人劌目怵心者,不一而足。是故詩禮之家,其面子之禮數彌週,其骨肉之情意彌薄,反不如田家茅舍食菽飲水者,真有天倫之樂也。此無他,閥閱之家,組織較密,專制之力較重,禮數之束縛較緊,故其所製造之人格亦較為污雜;田舍之家庭組織較單,且受毒亦較輕耳。使國人而長此不變則已,苟其欲變,則不可不於組織根本上著手。所謂根本者何?去專制,重人權而已矣。於一人也,當視為國家之一人,社會中之一人,而決不可視為家庭中之一物,以己意為處分也。如是,則買賣奴婢之製當廢矣,納妾之製當廢矣。不寧惟是。於其子弟,當導之以自立,而不宜視為一己之附屬品矣。導之以自立,使能不依賴於人以為生,於是以自立之故而得自由,於是家庭之間,所生關係,乃由愛情而生,非由強力而生。其大異之點,此則自然親附,彼則硬作主張也。專制之組織既撤,則無須以禮教為之維繫,而骨肉之間,一片爛熳天真,是所謂真慈真孝真友真悌者也。然則共時可無禮乎?曰:是又不然。禮所以行吾敬,猶樂所以宣吾和,蓋至是禮之本旨乃為不失,非若叔孫制禮,專以便專制者之私耳。
一笑。
或問:“子之斥禮也至矣,而又言禮所以行吾敬,猶樂所以宣吾和,何也?”曰:吾固言禮之本旨在是也。敬存於心,禮現於外。有一分之敬,即表一分之禮;有十分之敬,即表十分之禮。若無敬而飾禮,是偽也;有一分之敬,而表十分之禮,亦偽也。或曰:“子之所惡者,偽禮耳。”曰:與其謂之偽禮,毋寧謂之專制者之禮也。彼專制者之以力服人,知人之非中心悅而誠服也,慮力之有時而窮,乃不得不以禮為之輔。力之為用,能使人之肢體失其自由;禮之為用,能使人之良心失其自由。舉其喜怒哀樂,不惟良心之是從,而惟禮之是從。禮所謂喜,則從而喜之;禮所謂哀,則從而哀之;馴至禮所謂可,則從而可之;禮所謂否,則從而否之;是不啻去人之良心,而代之以禮也。宗教之能使人迷信,專制之能使人盲從,其妙用皆在乎此。蕭何為漢高祖治宮室,甚壯麗,高帝怒。何曰:”非壯麗無以示天下。“王船山推論其意,至為精詳。 (見《讀通鑑論》)叔孫通制朝儀,高帝曰:“吾今而後知天子之尊。”秦漢以來,所謂禮者,其精神全在於擁護專制,章章如此矣。抑非獨秦漢以來為然,即古先王之製禮,其意亦未嘗不在於是;考之《禮經》,不可掩也,特未如秦漢以來之甚耳。
或又曰:“禮豈無與良心相合者?子何言之過也!”余曰,欲問禮之合於良心與否,當先問專制之合於良心與否。專制既不合於良心,則專制者之禮,其不合於良心明矣。既不合於良心,而又不得不如是以行,則必須相率而為偽,所謂無敬而有禮,與有一分之敬而行十分之禮者也。人人皆以假面目相向,而中國於是乎不可救矣。或曰:“專制者之禮,不免率天下而為偽,然如子之所言,以視野蠻時代之恣睢獷戾,則有問矣。今子欲去週末之文勝,而返於太古之鄙野,是亦老莊之餘論,不足以經世也。”曰,胡為其然也?野蠻時代之恣睢獷戾,謂之質直的野蠻;專制者之禮,謂之虛偽的文明。按人群進化之禮以言,此後當質直的文明而已。夫專制者之文明所以至於虛偽者,以專制者先自處於野蠻之地,而日以文明責天下。夫已自處於野蠻,則所以為文明者已不免於虛偽矣;而人之應之者必不以誠,徒以文明相搪塞。是故舉天下之人皆竊文明之名而行野蠻之實,與所謂質直的野蠻者面目雖異,心術不異也。今欲進於質直的文明,在不於矯揉造作之面目求文明,而於本原之地求文明。博愛也,自由也,平等也,使人與人之關係無復有傾軋攘奪之可生,則野蠻時代恣睢獷戾之情自然內絕於心,於是則又何須以矯揉造作之面目為之維持?此所謂本原的改革也,與老莊之說相去若天淵矣。質直的文明時代固不廢禮,然敬生於心,則禮形於外,有一分敬,即一分之禮,有十分之敬,即行十分之禮,無復有矯揉造作之行,強良心之所不安以為禮;而禮以行敬,不過與樂以宜和同其效用,無須恃為治國之大經大本,則有所謂自由平等博愛之公理,較之以禮治國為孰愈乎? (此時禮只為公理中之一事,故言公理,即可括禮字也。)
中國儒者之重言禮教,由來舊矣。吾今之反對之,固有所大大不得已,而其得人之同情亦至難,然終不敢不言。今試舉一最易知者而言之。魏、晉、宋、齊、梁、陳,皆以篡弒得國,而以忠教天下自若也。遼、金、元、清,皆以篡奪得國,而以攘夷教天下自若也。吾所謂自處於野蠻而責人以文明者,誣乎否乎?使彼悍然以弱肉強食自命,吾猶服其質直;乃彼亦知如此則亂無已時,故欲胥天下之人皆為息夫人。一辱之後,不可再辱。而天下之人,其始屈於力,而不得不從;其後習於禮,則靡然以從之矣。中國之禮教,其價值不過如此。然則以公理易之,寧為得已?願世之有心人,一深長思之也。或又曰:“如子之言,有以公理便其私者,將如之何?”曰:惑乎子之言!禮為專制者所定,專制者謂之非禮則非禮矣;夫如是,故便其私。公理者非強者所指定,而乃人人心所同然者也,孰得而便其私乎?不寧唯是,且將循進化之例,日進而不已,是非不泥於古矣,此其所以能應人群進化之需而無所滯也。
探春、環兒皆是庶出,而二人之用心截然不同。探春一生大恨,是不在王夫人肚裡爬出來,卻在趙姨娘肚裡爬出來。但既已如此,卻亦無法,只可拿定主意,爬在王夫人身邊,而與趙姨娘斷絕關係。觀其一生對於趙姨娘,斬釘截鐵,深閉固拒,全無一點毛里之情。蓋知與王夫人近,則與趙姨娘不得不遠;與趙姨娘近,則與王夫人不得不遠;事無兩可,故不能不出於此也。觀其對趙姨娘論趙基事,陳義何嘗不下?而辭氣之間,凌厲鋒利,絕無天性,真令人髮指。為維持自己之地位計,而不顧其母,至於如此,真無人心者。至於環兒,自知庶出,亦知人以其庶出而戝之,於是生出兩種心事:其一,人既同我,我即自賤。觀其對鶯兒之言曰:“我拿什麼比寶玉?都欺負不是太太養的。”其情如見。一種自輕自賤之心,皆由此生出來也。其二,因人而賤己,而羞,而忿,而恨,而毒,處心積慮以求報復,而忘自己已入於下流不堪之地,於是有掠賣巧姐兒之事,是更不足論矣。作者特寫出此二人,以為庶子之寫照,於以見為孤臣孽子之難也。然則竟無法以處之乎?是又不然。為探春者,若能至成惻怛以感其母,動之以至情,曉之以是非,喻之以利害,親暱戀慕,委曲婉轉,以冀其母之一悟,吾知趙姨娘雖下愚不移,亦未至於為惡,亦未至於若是之甚也。然苟如是則與趙姨娘密,王夫人者愚闇險人也,與趙姨娘密則王夫人必疏之,王夫人疏之,則眾人從而疏之,必不能旭得權固寵矣。雖然,何能以此而易彼?即令以是之故,見疏於王夫人,而見輕於眾人,固將甘之而不悔也。身既受人之疏而輕,則愈謹慎以自持,此決非如老子陰柔之術也,但於歡娛宴樂之地,默然處之,以免為眾所憎厭而已。設一旦不幸,而家庭之間,忽生生禍變,風雨飄搖之際,人心雖散,此時則挺身以赴之,此決非乘危自見之心也,自覺其責任之當盡,行吾心之所安而已矣。誠如是也,可以對其家,可以對其母,可以問其心而無愧。彼探春者,未足語此也。夫為此初不甚難,不失其良心可矣;惟動靜語默之間,須有學問涵養耳。不能如是,而探春、賈環之流塞於天壤。其甚者,或如吾所云,用老子陰謀,以退為進;或者乘進自見,攬權勢於危疑之時,則家庭之間,所損實多。此中國之家庭,多常有不可告人事也。悲夫!
於《紅樓夢》得深於情之情二焉:一曰紫鵑,一曰鴛鴦。夫二人生平,皆未有鍾情之人,而顧謂其深於情者,以愛情之淺深,不必於其所鍾情而後見也。紫鵑一生心神注於黛玉,惟其於中有耿耿者存,故一語一默一動一止,其精專真摯之意,宛然如見。其為人也,舍為黛玉打算之外無思想,舍遂黛玉愛情之外無志願。其始末知寶玉之愛黛玉亦如黛玉之愛之與否,故設詞以試之。既試之後,其日夜所不忘者,惟二人之好合而已。遲之又久,知黛玉之無援,而此願之必不可遂也,鬱鬱不知所出,終乃憤而自矢曰:“我只盡我的心,伏侍姑娘,什麼都不管。”嗚呼!此蓋深審己之無能力,故只得鞠躬盡瘁,少盡其關愛之情,其情可悲,其志可憫矣。至於披緇入道,則尤非有極強之決斷力,極深之堅忍力,不能爾也夫紫鵑生平,只知為黛玉之愛情打算,而絕未嘗於自己之愛情作一打算,此當為讀書者所共見。獨至其被緇入道之故,則罕能言之者。吾觀於第一百十三回末一段,及一百十六回末一段,而深思其意,知其痛心於黛玉之愛情受人踐踏,而又旁觀於寶玉之愛情受人愚弄,且又慨夫痴心女孩兒白操了半世的心,終不得一當,故寧將此一片愛情葬之於心,而不出以授人,此為自重其愛情也。夫人能自重其愛情,非深於愛情者能之乎?
鴛鴦之死,以為殉賈母者,固第就事以言。至於曲為之說者,又謂鴛鴦本有情於寶玉,徒以賈赦為之梗,自知其情必不可遂,故以一死了之,此則有意穿鑿,而不顧其無當於實者矣。今觀書中,何嘗有鴛鴦釧情於寶玉之跡?讀書可得妄造事實,以誣古人?以餘之見,則鴛鴦存愛情而死者也,為其愛情,而不欲草草以授諸人。然而為丫頭者,舍是二者,無他結局。彼不忍受其愛情之如是狼籍也,寧一死以葆之。彼之重視其愛情,十倍於生命,故寧捐生命以葆愛情,而不願辱愛情以全生命也。然則雖無賈赦以為其終身之梗,吾頟鴛鴦亦必不就“收在屋裡”、“去配小子”之途矣。蓋身既事人,不輸以愛情,則為不婦;輸以愛情,又非所願:此其抑鬱楚痛,誠有倍於死者。中國之女子,身受此苦者多矣,不過委之於命,糊塗者習久而安之,認真者則侘傺以死耳。鴛鴦知其然,故有“橫豎一輩子不嫁男人,落得一世乾淨”之說,其重視其愛情者至矣。使一旦而遇鍾情之人,吾知其必為天下之賢婦,可決言也。
中國之言貞德,由來舊矣。吾故於貞字下一定義曰:貞者自重其愛情之謂。此於今日盛言自由結婚之時為尤要也。能自重其愛情,則未鍾情以前,必不至於濫,既鍾情以後,必不於變。不然,吾恐淫濫薄倖之風滿天下也。夫今日自由結婚之國,濫淫薄倖者固未嘗絕於世。然在專制結婚與自由結婚過渡之時代,則其弊將尤甚。蓋前此男女隔絕不相見,今者交臂覿面,各以色身相示,此猶久餓之夫忽覩膏梁也。一時嗜欲狂熾於中,儒者如過屠門而大嚼,口角流涎,不能自支;賤者則如之東郭燔問之祭者,乞其餘而不足,又願而之他;強者則如日食萬錢,猶云無下箸處。社會之紊,風俗之壞,將不知其紀極矣。故吾於紫鵑、鴛鴦之用心,不憚表而出之,以質世之言愛情者。
《紅樓夢》一書,敘人婚姻事,不祥者為多,蓋明專制結婚之必無良果也。全書惟邢岫煙、史湘雲為得佳偶,蓋專制結婚,雖無得佳偶之理,未必無得佳偶之事,亦猶專制政體中,未必無一二善政可道也。邢之歸薛,在其家中落之後;然此二子者,必能為梁鴻、孟光,可決言也。史雖早寡,然得壻如此,愛情得所託,雖早寡亦不為非幸矣。寶琴之嫁也,只言其足食豐衣,不詳其夫壻如何。探春之嫁也,只言富貴,不言愛情,以其人本不足以言愛情也。以專制結婚的眼光觀之,則寶琴、探春不為非得所矣。至於尤二姐之於賈璉,夏金桂之於薛蟠,曲盡人間男女淫妬之情態,為縱慾忘情者言之也。迎春之嫁中山狼,為婚姻不自由者懸一殷鑑,於寶玉口中快然一吐,賈長沙之痛哭流涕不是過也。尤三姐之於柳湘蓮,司棋之於潘又安,一則以男女隔絕之故,而愛情不能相感,一則以男女隔絕之故,而以愛情相感者,至為專制者所不容,此又皆專制結婚所自然而生之結果也。綜觀諸人婚姻情事,無一同者。惟司棋、潘又安事,與黛玉、寶玉事相類:其愛情相感同也;愛情不遂而皆以身殉之亦同也;雖寶玉有愧于潘又安,然大致不相遠矣。司棋之母,本以為棄一潘又安不足惜,而不知並女兒而死之;賈母、王夫人以為死一黛玉不足惜,而不知寶玉而失之。然而司大的之母雖死了女兒,究竟得了一把金珠;王夫人雖失了親兒子,究竟得了一名舉人:所以刺為人父母者之用心,至為深刻矣。
吾今綜全書婚姻事而下斷語曰:自婚姻制度以言,不自由結婚,無有是處;自男女愛情以言,人不自重其愛情,無有是處。於此設一問題曰:古來行專制婚姻之製,故必隔絕男女以杜其相感。今者若行自由結婚之製,則男女之界限不得不去。而自來男子以女子為飲食物,已成普通人習慣,一且以餓夫入屠肆,欲其不朶頤得乎?吾恐賈璉、尤二姐之事不絕於書,而自由結婚更趨人以入苦海也。應之曰:此所以當使人自重其愛情也。不此之務,而務於隔絕男女,此不過用老子“不見可欲,使心不亂",然則見可欲心斯亂矣。此所以鑽穴踰牆之事,所在皆然,而下淫上蒸之風,且揚於中冓也。焦大之言曰:“爬灰的爬灰,養小叔的養小叔。”賈蓉之言曰:“連古今來還說臟唐臭漢呢,何況咱們這種人家?就拿那邊府上說,大老爺這麼利害,璉二叔還和那小姨子不干淨。鳳嬸子那樣剛強,瑞大叔還想的賬。誰家沒風流事?別讓我都說出來!”亦可謂言之無餘蘊矣。蓋於不可見者無所用其欲,則於其可見者有以用欲矣。不於其心之慾不欲下針砭,願於其目之見不見為關防,下愚之策,必有過於此者也。使人人能知自重其愛情,則為男為女,於其愛情所屬者,將以全神貫注之;而愛情所不屬者,雖日見千萬人,曾不足以動其心也。以視掩人耳目之政策為如何耶?則又設一問題曰:然則於人人能自重其愛情之後,始行自由結婚制度,不其可乎?應之曰:此與言人民程度已足而後可行民權者,同一見解,而不知其蔽也。夫專制政體最為民權之障礙物,而偏欲於專制政體之下養成民權,專制結婚最為愛情之障礙,而偏欲於專制結婚之下保全愛情,此其為愚,不止於望寡婦之生子,直呼仇讎為將伯矣。以吾之意,於製度上決行自由結婚,於教育上使人知自重其愛情,如是則開放之初,或不免於或者所慮之什一;教育之力既行,而此風自絕矣。蓋人人自重其愛情,實為自由結婚時代所不得不然之事;即教育之力,猶將趨於此;第輔以教育,益易收效耳。此其理固易知。前此男子以女子為飲食物者,以女子無人權也。自由結婚,則婦子有人權,非如飲食物之得以一方之意思為處分矣。如是則非以愛情相感,末由合也。且男女隔絕時代,其見也難,其亂也易。夜拒奔女,侈為盛德;坐懷不亂,播為美談:餓夫之喻,誠哉確也。若夫相處,則習為恆事,此心理所必然者。天下二男子同居,未必即為雞姦之行,何獨於男女相遇,而疑其必不免於苟合耶?脫令有之,亦為少數,而大多數之得以自由遂其愛情者,固遙足以償其所失矣。於此又設一問題曰:自由結婚,以愛情相感,固矣;然使我所愛之人,而不我愛,則如之何?曰:此男女愛情中一大難題也。以理言之,則移其愛之心於他,斯為至當。然愛情深者往往不能移,而能移者,或非甚深之愛情也。於是第二法曰:不問彼之愛吾與否,但當吾之愛於心,終其身而已矣。蓋知其愛必不得遂,然既不強求,又不能強遣,惟如此而扣不斯其志,斯亦貞介這所為也。不然,而於愛情之外,別用手段以求達其目的,斯者寶釵之流,而新樣之《紅樓夢》時有為之導演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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